三日别

“我自有江河万里。”

AFD:啊对是三三

【22:30】兮尔,兮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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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金世佳见过檀健次两次。

 

 

更准确点说,金世佳见过两个檀健次。

 

 

01

 

 

他第一次见到檀兮尔是在《我就是演员》的后台。

 

 

中场休息,金世佳拿了瓶矿泉水坐到几排座位中最角落的位置里,余光瞥见旁边台阶上有上去十几二十岁的小孩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小小一只,下巴垫在膝盖上,抿着嘴唇看起来不太开心。

 

 

椅子脚离小孩儿很近,金世佳怕挤到他,坐下前特意将椅子往旁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你能看见我!”那人一下子兴奋起来,踩着双运动鞋从缩成一团的姿势几乎是立刻弹起来,鬓角的头发都晃了晃。

 

 

金世佳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换了着装,但他依稀记得这个才上过台的人,“你叫,檀——”

 

 

“檀兮尔。”他说完为不可查得撇了撇嘴,带出点意味不明的小骄傲。

 

 

编导在摄像机后喊各位老师准备开始拍下一环节,金世佳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那个表情,余光便瞥见不远处那个穿着西装的人,吓得差点仰倒过去,努力往前够了够才维持住平衡。

 

 

一下子搞出了不小的响动,那个穿着西装的人也回过头来看,金世佳被惊得嘴巴一时合不拢——那人和身后的人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只着装与神态相去甚远。

 

 

“你别害怕。”檀兮尔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双手帮他扶着椅子,可双手却与椅背的黑色金属边隔着一段距离,使不出具体的力气。

 

 

他语气里带着笑意,像是成功捉弄到大人的小朋友。金世佳转过身去,正对上他笑眼弯弯。

 

 

做演员这行久了多少也了解些超自然的场面,但如今这个场面着实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场务从旁边跑过来问他有没有事,他连忙摆手,看着几乎与场务贴在一起却完全没被注意到的人,依旧被惊讶到连一句“没事”都讲不出口。

 

 

“他们都看不见我。”前面的人上台,候场区后排的位置又暗下来,光线明灭中,更显得那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干净又温柔。

 

 

看上去十几二十岁的小孩穿着套短袖短裤的运动服,被发胶抓出来的发型已经是几年前的样子,可衬上他一张真诚稚嫩的脸又不显得突兀。

 

 

“你,你......”金世佳小幅度指了指他,又换了个方向指了指坐在前排的檀健次,“你和他......?”

 

 

“我是他,也不完全是他。我叫檀兮尔。”他说着又露出那种略带点骄傲与迷离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歪着头看了看前排的人。

 

 

“你觉得他怎么样?”少年人叉着腰站在灭掉的灯下,朝檀健次努了努嘴,指尖轻轻在金世佳肩上点了点。

 

 

金世佳仍有点懵,满腔的疑问甚至组不成一个可以被称为问题的问题,只下意识顺着他的话接,“我觉得他挺好的,起码很认真。”他说着稍微顿了顿,悄悄捕捉到少年人眼底的怅然,本能地想给他一点肯定。

 

 

“应该是很好的演员吧。”

 

 

这是他第一次评价檀健次,在两人尚未相识的时候,在他第一次见到檀兮尔的时候。

 

02

 

 

那一年他们都不是赢家,可那个舞台对他们来说却又都意义非凡。

 

 

那是属于檀健次的久违的被认可。

那也是属于金世佳的跨越“自我”的第一步。

 

 

彼时舞台百般绚烂落幕后,金世佳特意多留了一会儿,用眼神追随着少年人。

 

 

他看到兮尔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檀健次身后,在舞台主灯光熄灭后轻手轻脚地跳上去,认真蹲下来,从满地礼花落下的金银碎片中挑出一片,迅速放进口袋,而后若无其事地跟在檀健次身后与不同的人相拥告别。

 

 

每一句再见都郑重,哪怕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哦不,还有金世佳。在离开前,兮尔回头去寻觅金世佳的身影。跨越茫茫人海,匆匆对望。金世佳看见兮尔颇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嘴唇动了动,而后迅速转身离开了。

 

 

金世佳在原地愣了许久,一个人开着车行驶在夜晚空荡的街道,反复捉摸那个口型的意思。

 

 

彼时他还不知晓那人与自己相遇前吃过多少苦,没听过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也没看过他怅然地最终只是讲自己幸运。

 

 

那一年,金世佳不认识檀健次,但金世佳认识了檀兮尔。

 

 

03

 

 

那一年的舞台确实为金世佳带来了他意料之外的机会,甚至也隐约知晓导演说要邀请他出演一部原创剧本的消息。他当时没当真,染缸里真真假假太多,他早学会一笑置之。

 

 

只自己永远真诚炽热就好了,再多的都是强求。

 

 

助理递给他那个剧本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诧异,认真地一页页翻阅,看着杜城的成长,也看着沈翊一点点完整。合上最后一页时他怔了许久,不只因为故事,更因为透过剧本看到的他。

 

 

字里行间的矛盾与疏离,是坐在繁华边缘的檀兮尔,是不是也是泪洒舞台的檀健次呢?

 

 

他又想起那个少年人临别的话,曾在脑海中反复辗转的画面又浮现,他猛地读懂了那句话。

 

 

兮尔说:“会再见的。”

 

 

04

 

 

再见到檀健次时他过得不好。

 

 

身形比从前单薄了不少,看着更轻了些。不是豁然或舒缓,而是一种被不情愿反复拉扯后的疲惫感。身上裹着宽宽大大的衣服,带着墨镜,人潮散去后脸上一点笑意也不剩。

 

 

他像是被什么困住了。连带着兮尔都站得更远了些。

 

 

他似乎在借“沈翊”这个角色逃避什么。这是金世佳在同他拍了几天戏后的结论。

 

 

最初一段时间的工作强度并不大,除了偶尔的几场夜戏,剩下都是中规中矩的场次数与拍摄时间,强度不轻不重,到点打卡下班。

 

 

“檀老师这几天还是多休息,辛苦辛苦。”

 

 

檀健次认真和剧组工作人员道别,转过身去迎面见到一脸愁容的小助理。

 

 

“干什么,怎么看着比我还苦。”他随意地笑笑,照旧先去关心身边其他人。

 

 

金世佳和几个编剧正好聊完明天要拍的内容从帐篷里走出来,衣角带风,正碰见站在门口的兮尔。

 

 

还是那身运动服,可是却不同于三年前,连彼时那些偶尔露出的灵巧都不见了,低着头 站在那,孤单得像是坠落人间的月亮。

 

 

兮尔不是天天都会出现,这是两人合作后他第二次看到兮尔。

 

 

金世佳朝他眨了眨眼睛算是打招呼,周围人看不到他多少显得诡异,思考片刻,不经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往空旷的地方走了走,意料之中地看着兮尔跟过来。

 

 

想着檀健次每每从“沈翊”这个角色中脱离出来后便缓缓收起的笑意与努力强打起来的精气神,还是破天荒地主动开启对话。

 

 

“他,或者,你看起来很累。”他语气倒是坦然,丝毫看不出经年未见的样子。

 

 

兮尔也没表露出丝毫尴尬,只是怔怔望着檀健次迈步坐进保姆车的背影。

 

 

金世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辆并未挪动的车子,眼神在远处的他和近处的人之间来回流转,两只手有些局促地交叠在一起撑了一下,“嗯——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你不用以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跟我说话。”他答非所问,转过头去认认真真看金世佳,“他都三十了,我也奔三了。”

 

 

金世纪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一番他这身未成年的打扮,撇着嘴略敷衍地点点头。

 

 

“他也看不到你吗?”

 

 

金世佳看着一脸坚定手自己是个大人的小少年轻快地摇头,听见他用笃定的语气小声说:“但是他能感受到我。”

 

 

太意识流了,比他从前看过最抽象的诗歌都不遑多让。一时无话,两相安静。

 

 

厦门的风静静的,衬得身后忙碌的人们分外熙攘。

 

 

“是非常累。他又把我推远了些。”不知过了多久,兮尔突然出声,说着也站起来,尝试着朝前走了两步,却在迈开腿的时候无法挪动半步。

 

 

金世佳看着他的背影,又想起檀健次的背影。他没特意去了解那人背后的故事,甚至不曾开口问过这个陌生的名讳,但透过那人的背影,总也得以窥见几分兮尔的影子。

 

 

过往与现在重叠,一样的单薄,一样的空荡,却也一样的顶天立地。

 

 

“你相信命运吗?”那天分别前,兮尔这样回头问他。

 

 

金世佳犹豫了几秒不曾作答。

 

 

相信吗?从大学被所谓命运眷顾出演大火的角色,到如今外人眼中分外漂泊的境遇。

不信吗?一路被信念与热爱指引向前,一步步对抗着热爱这个世界,也一点点与自己和解。

 

 

兮尔没等到他的答案,只自顾自捏着手指道:“我是信的。或许曾经不信,日复一日的......就像,你看,我说过会再见的,真的再见了。”

 

 

随着远处的保姆车开动,兮尔也消失在眼前。金世佳仍怔怔的,直到编剧结束工作揉着脖子出来像吓了一跳般以诧异的语气问他怎么还没离开。

 

 

“明天见。”他扯出个笑容,所有所思地离开。

 

 

他那样笃定的重逢,对于一个人陌生人的、完全未知从重逢,到底是为什么呢?

 

 

05

 

 

“金世佳,能不能拜托你替我照顾他一下。”

 

 

他是在梦中又见到兮尔的,还是那身绿色边角相衬的白色运动服不同于以往几次见面的干净清澈,他似乎是在某个分外嘈杂的环境里,举着话筒朝自己走过来。

 

 

......误入酒吧的未成年?金世佳看着他故作夸张、努力融入的表情皱了皱眉。

 

 

明明是梦境,可他竟然如此分明地闻见他身上沾染的烟草味道与呼吸间缭绕的酒气。

 

 

音乐结束,兮尔表情松懈下来,扫视躁动的人群,一眼发现了直愣愣杵在那里的金世佳。不动声色退了几步,从舞台后侧的台阶上走下来,绕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将话筒放在沙发扶手上,紧靠着金世佳坐下。

 

 

许是刚跳完舞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呼吸很急,神色却反而是空洞。金世佳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肩膀,“喝多了吧?怎么还抽烟了?”

 

 

他印象中二十啷当岁的檀健次总是副少年模样,应与百般平庸相斥,藏着锋芒却依旧凌厉骄傲。但,事实好像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冥冥之中,他似乎以自己未曾设想的方式参与他的过往。

 

 

兮尔像是一下被扎到了软肋,扭着肩膀挣开他的手在不远处站好,眼底的红更深刻了些,却分外倔强地紧盯着金世佳:“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喝酒怎么样,抽烟又怎么样!”

 

 

无论是檀健次还是檀兮尔,他从没见他发过火,他总是那样笑得温温柔柔的,走出戏外后讲话不疾不徐,反应偶尔慢半拍似的,倒是与同样慢节奏的自己分外和得来。

 

 

金世佳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便见眼前人兀自低下了头,飞快地用小臂摸了把眼睛,飞快地吸了吸鼻子。

 

 

金世佳一下子慌了,他从来不擅长哄人,更不擅长哄弟弟般的人,直愣愣尝试去拉他的胳膊,弯着腰有些磕巴地解释,“不,不是......”

 

 

与构想不符是事实,对他有些既定希冀是事实,不是什么呢?

 

 

不是失望。但这个词太大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讲,于是他什么都讲不出来。

 

 

兮尔自顾自平复了一会儿,再抬头已然是平静的神色。抱着膝盖在他对面坐下,从一旁的桌子上摸出一罐啤酒打开。

 

 

金世佳看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啤酒惊了一下,尚且没来得及思考这个世界的逻辑,倒是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冰凉的易拉罐。

 

 

“别喝太多了。”

 

 

“我们有这么熟吗?”

 

 

气氛骤然又冷下来,手下动作松了松,眼见着兮尔仰头便将酒灌了下去。

 

 

他喝酒仿佛不过喉咙,像是经久岁月中吃惯了苦,将百味并吞下去,咬着牙承下所有的果,不曾诘问一句来路苦涩如歌。

 

 

“诶!”再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金世佳捏进手里的只有一只空空的易拉罐了。像是对着叛逆的小孩儿,金世佳颇为无奈地将易拉罐轻轻放在桌子上,再回身便看到兮尔的泪水已经顺着眼角滴下来。

 

 

“我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为什么别人都很从容,只有我,装都装得不像样。”他委屈莫名,为这种无意义的迎合,也为在规则里不够强大的自己。

 

 

兮尔来时的路上的台阶尽头变作一团灰蒙蒙的雾气,混沌中隐约透着夜店闪烁的多彩激光。金世佳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檀健次合群点儿”,也有人在喊“檀兮尔别当小姑娘”。

 

 

那些声音尖锐又刺耳,层层迷雾都挡不住,直愣愣从晦暗里偷出来,以势不可挡的声音穿透空气、刺破耳膜。金世佳听了都皱眉,忙微微偏头观察兮尔的状态。

 

 

他像是全然不在意般朝着远方挥了挥手,“可是她们都说是爱我们、也是爱我的。”

 

 

“他们跟我说大家都这样,早晚都要习惯。”

 

 

“谁说的?凭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金世佳瞬间有些恼火,对着眼前透着嘈杂声音的一团迷雾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你看我,我就不习惯,我照样活得很好。”

 

 

兮尔破涕为笑,氤氲着水汽的眼睛又是那般亮晶晶的,“我以为你会问我很多问题呢。”

 

 

“问什么?”金世佳有些不解,但感觉到他身上松懈了不少后,也连带着一起放松下来,大喇喇往后靠在沙发矮矮的背上,歪着头同他讲话。

 

 

“我和檀健次?你能看见他也能看见我?”他咬着嘴唇,“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说我们会在见面,因为从来没人看到过我。从我存在的那天开始。”

 

 

“所以你应该是不一样的吧。对我,也对他。”

 

 

“金世佳,能不能拜托你替我照顾他一下。”

 

 

以恳切作结尾,梦境戛然而止,睁开眼睛后摸出手机,锁屏界面上赫然是檀健次凌晨发给他的消息。他的微信名是檀兮尔,金世佳也没有特意去改,如今乍一看便是一种梦境与现实的错位感。

 

 

檀兮尔:佳哥,晚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06

 

 

金世佳到底是没有和他吃上那段饭。檀健次上午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请了假,金世佳上午忙着拍戏,中午腾出时间去关心的时候,檀健次已经在医院了。

 

 

消息回得很晚,面对金世佳的一连串问句,他只简单回了“没事”二字。

 

 

金世佳自然是不信的,那人向来是一副报喜不报忧,一个人把苦往肚子里咽的性格。奈何戏拍到一半,手里的工作也放不下,整一天他身上都带着层焦虑的气息,整个拍摄现场的氛围都冷了不少。

 

 

结束了下午的部分第一时间打给檀健次问他医院的地址,那边似乎有些诧异,安静了两秒。片场信号一般,人声混着电流声滋啦作响。

 

 

对面似是轻笑了一声,“你别担心,我晚上还回去呢,真没事儿。”

 

 

金世佳积攒了一天的烦躁在这一刻到达顶峰,脑海中平白闪出兮尔那般沾染落拓的委屈,几乎可以看到电话对面那人白着一张脸说没事的样子。

 

 

“健次,别把自己绷这么紧。”

 

 

那边又停顿良久,金世佳听到他淡淡说了声好后才挂断电话。

 

 

站在原地看着黑掉的屏幕上倒映出自己满脸的担心,金世佳的心莫名空了一秒。他压根没有动劝檀健次休息一晚上的心思,一来他知道那人做不出因为个人原因影响进度的事情,二来他知道自己根本也不可能劝得动檀健次改变已经做好的决定。

 

 

快点到晚上吧,努力让他好受点儿,哪怕开心点儿也行。

 

 

07

 

 

自檀健次的车到达片场,金世佳的眼睛将紧紧盯在他身上。看着他动了动胳膊拒绝助理的搀扶,也看他捂着心脏的位置努力扯出笑打招呼。

 

 

“健次。”他照例是主动凑过去,想要伸手扶他一把却又忍住,只将手覆在他肩膀摩挲几下。

 

 

“还疼?”

 

 

无意义的问句,他本以为会换来同样无意义的答案。

 

“嗯。”檀健次破天荒地点了头,周身人都备着准备下一场戏,无人知晓方寸间的斗转星移。

 

 

金世佳一下不知所措起来,这几乎是太过意味直率的示弱,他却一下子接不住。

 

 

“没事儿,就一点疼。”他用眼神捕捉着金世佳眼底的迟疑,瞬间黯然,生理上的不适终究推移着理智无法全然把控情感,在高温炙烤的山林肆意点燃一颗火柴。

 

 

却只有烟,他的大梦一场从来只有弥散的烟,从来也只有自己看得见。他几乎是久违地觉得委屈,被昔日好友与公司被刺时没有,被粉丝打着爱他的旗号绑架时没有,甚至万般挣扎后仍身陷囹圄、如今这几个月几乎可以用“极度痛苦”来形容的时光里也没有。

 

 

他许久没有委屈过了,在他将兮尔装进心里之后,在他不再求着“爱而得”之后,在他万般孤勇已然不问结果之后。

 

 

却也还是给了金世佳台阶下,自顾自圆场,退到那个不需要关切的、合理的余地。

 

 

金世佳几乎是瞬间在他的神色中捕捉到那种委屈,抿着嘴唇,明明看到那双眼睛,可他偏生觉得那本应盛着月亮的地方此刻一定满溢着透明的破碎。

 

 

那分明是兮尔的才会有的鲜明。

他分明从来也是兮尔。

 

 

“多多。”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声音都有些颤抖,“疼就歇一歇,别总自己憋着了。”

 

 

这一次他没犹豫,仗着海风掀起宽大衣摆,任由远处有万般陌生的凝视,却伸出手将檀健次往自己身上揽着靠了靠。

 

 

檀健次终于抬起头去看他,笑里还有未散尽的委屈,却更多被一种几乎可以成为幸福的情绪充盈。

 

 

“佳哥,说要吃饭呢。”

 

“我请你,想吃什么都请。”

 

 

可只有一次,檀健次靠得那样近的,几乎袒露出那种原原本本的情绪的样子,只有那一次。

 

 

他太累了,偶尔失控。

 

 

08

 

 

那是他倒数第三次与兮尔对话,彼时他与檀健次已然熟稔到肆意依靠。

 

 

金世佳从没想过在自己走过而立之后,还能在工作中遇到可以真正成为朋友的存在。

 

 

不是为了戏的效果刻意靠近的靠近,而是真正意义上,无法让自己保持距离的、本能驱使的靠近。

 

 

他觉得檀健次也是。

 

 

他知道那人应是有许许多多的不开心的,但是当自己靠过去时,他便会短暂地抽出来,仰着头若有似无地将身子倾向他。

 

 

金世佳最初以为檀健次只是下意识伪装——每个人都有苦处,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宣之于口,檀健次显然属于这一类。

 

 

但又好像不是。

 

 

檀健次会在困的时候揉着眼睛,尾音软软地同他讲话;会在遇到开心的事情时笑得靠在他身上;会当众毫不避讳地拉着他的胳膊说佳哥晚上请吃饭吧。

 

 

又比如他身体不适时,金世佳远见着旁人同他讲话时他努力撑起精神的样子,那分明又与自己过去同他讲话时,那人仰起头来看他的神色不同了。

 

 

那种不经意间无法掩饰的情绪叫什么呢?

 

 

金世佳不敢细细品味,更不敢为它归类命名。

 

 

他分明也在街边反射倒映的玻璃板前无意间见过自己对着檀健次笑的样子,他分明也会在看他玩闹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怕他受伤,他分明也一看到他就笑。

 

 

明明彼此都忍不住靠近。

 

 

兮尔出现的那天是个不算晴朗的下午,云层层叠叠,轻缓飘荡。

 

 

他与檀健次刚在岸边拍完阻拦他跳海的那场戏,与编剧沟通良久,最终决定拍两个版本。

 

 

在戏里的时候当然没有旁的心思,可喊卡之后,情绪自然不可能瞬间截断,他从背后揽着檀健次的腰失神几秒。

 

 

脚下有湿滑礁石,浪舌席卷,任由澎湃鼓动,他只听得见怀里人的心跳。

 

 

场务走过来为二人整理妆发,松开怀抱时檀健次的动作也顿了一下。回过身去两相对视,眼神中满满是过火的不可说。

 

 

导演喊着沈翊去拍下一场,二人侧身背道而驰,衣襟相贴,他分明感受到有什么凉呼呼的东西轻轻在自己手心划过。

 

 

戏里的情绪过于激动,那人指尖冰凉,却在金世佳心里振动起旷野燎原之势。

 

 

他从助理手里拿了烟躲到被风砖石后。兮尔便是这个时候从他身后跳出来的。

 

 

金世佳吓了一跳,环顾四下无人,将手里捏着的烟盒松开,轻轻朝他摇了摇手打招呼。

 

 

“他最近开心了不少。”兮尔开门见山,与他并排坐下,用照看小孩儿的语气提起他,远远看着檀健次工作的身影。

 

 

“他真的很可爱,常和我分享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他说着将口袋里贴着烟盒放的小贝壳拿出来在手心摇了摇。

 

 

阳光下,有什么亮盈盈地闪了一下。

 

 

兮尔颇为玩味地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神色里带着许久不见的笑意,“可爱?”

 

 

金世佳愣了一下,似乎思考了一瞬这个形容词到底为何值得回味,脸色骤然变了一下,认真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突然垂下头来笑了笑。

 

 

他坐在礁石上,右臂搭在膝盖上,半边身子倾斜着看不清表情。

 

 

“是。”他知道兮尔在问的不是哪一个字眼儿,而是这背后百转千回也拿不上台面的情绪,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承认得这样痛快。

 

 

许是有几分仗着没人看得见兮尔的。

 

 

金世佳原本以为自己会听见些反驳或肯定,但兮尔只是很用力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再问。

 

 

那天离开前,金世佳问他,他能感受到檀健次对他有好感,甚至很多时候是会主动靠近的,但为什么又总是若即若离地保持距离感。

 

 

“他把我推远了,但不止把我推远了。金世佳,你要知道他推远的到底是什么。”

 

 

09

 

 

人是看不得喜欢的人难过的。一两天尚可不动声色地关心,一两月后便是真的难耐悸动。

 

 

第一次拉檀健次出去喝酒时,那人本是不愿意的,皱着脸说明天还有工作。金世佳刚想开口顺了他的意思,却用余光瞥见远处的兮尔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再三邀约,檀健次终究是松口。第一次算是小酌,可是约酒这件事有一便有二,更何况是同频到被他每每与人讲起都十分认可的酒友。

 

 

而后便是檀健次主动向他发出邀约。连朋友来探班他都是拉着金世佳一起三人行。

 

 

真心话还是要两人讲,被那些烂事反复纠缠,那几十天里,每每情绪爆发的临界点,他几乎是习惯了拉着金世佳浅酌几杯,美其名曰借酒消愁。

 

 

明明没有喝醉,却讲着久违的真心话。

 

 

“佳哥,我今天听见那个场务小王打电话,跟他家里人说工作待遇可好了,可是明明今天中午的盒饭发的时候就凉透了。”

 

 

金世佳摇着酒杯笑了笑,众生皆苦,他们到底算幸运。

 

 

“我之前在日本的时候连着三天只喝水也活下来了,也活下来了。”他已然鲜少提起那些过往,如今气氛烘托,他却分外地想袒露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以示真诚。

 

 

“钱不好挣。”

 

 

“也挣了,最后那点儿买烟了。”

 

 

檀健次顿了顿,捏着酒杯看他,双双笑出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因为金世佳的率先开口而被堵回去。

 

 

“可别扯什么艺术,就是年轻时候疯。”

 

 

“现在呢?不疯了?”檀健次失笑,眼里有疑问却也有笃定,抛出注定得不到答案的问句。半晌,叼了根七星找他借火。

 

 

“天天喊我少抽,倒是管管自己。”金世佳皱着眉,掏了火机出来却没递过去。

 

 

檀健次多少有些醉意,脑子晕乎乎的,敲敲烟盒递了一根过去。

 

 

金世佳笑了笑,像看闹脾气的小孩儿那般看他,歪着头撑着下巴,朝无人的一侧吐出烟气。

 

 

“我那时候也穷得租不起房,去过酒吧唱歌,商场里宣传,什么都干过。”他讲这话时低着头,酒杯里的酒摇摇晃晃的,一并动荡他眼底星光。

 

 

金世佳心里莫名的不畅快,心疼或其他情绪都好,他没那个心思细细分辨,凭着冲动将酒杯夺过来一饮而尽。

 

 

“金世佳,你没见过那时候的我。”

 

 

“我见过。”他讲得分外笃定,舔着唇角残存的酒水。

 

 

檀健次眼里隐约闪过一股子拧劲儿,情绪上涌地较劲儿,自嘲地笑起来,说佳哥你不知道,我真的用过所有方式努力,甚至是你看不上的那些。

 

 

“他自己也看不上。”他笑得几乎惨烈,神色空荡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金世佳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背摸索几下。

 

 

“都过去了,健次。”

 

 

檀健次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于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是孤注一掷,是最后一搏。

 

 

命里没有吧,最后也是失败了的。

 

 

怎么会放得下呢,只是靠着前进全力以赴地告别而已。

 

 

于是从那之后,他很少.....他右手比划了两个圈,措辞半晌也没有吐露出精准的形容。

 

 

“后来,我一直都是自己在打仗。”他轻轻把头靠在金世佳肩膀蹭了蹭,眼睛都没有睁开,很快又离开,“有时候还挺累的。”

 

 

金世佳看着他的发旋,突然就理解了兮尔的话。

 

 

你要知道,金世佳,他推远的是所有爱与被爱的可能。

 

 

10

 

 

最后几场戏是在北京拍的,水底下的戏,金世佳的决胜领域,檀健次的陌生未知。

 

 

金世佳早早拍完个人独自的镜头,檀健次却反复几次都拍不出导演想要的成果,披着大毛巾被导演拉走讲戏。

 

 

金世佳怕他真被跳水这几下吓着了,刚想去看看他,步子还没迈开,便看到不远处兮尔走出来。

 

 

“是不是快要告别了?”他意外地能站在离檀健次不算远的地方和金世佳说话。

 

 

“是吧。”他看了看低着头捏着毛巾角的檀健次,“他可是比我潇洒多了。”

 

 

“是吗?”兮尔靠着墙角坐下,一只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可是我这里好疼,疼了好几天了。”

 

 

“他心脏还在疼吗?”

 

 

“实体的病痛我是无法感受到的。”他眼睛依旧是那般亮晶晶,“是情绪。”

 

 

 

“从前有一次,机场有人问他兮尔在哪儿,我就站在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看见他轻轻点了点胸口。”

 

 

兮尔呢?兮尔在心里。

 

 

他从来没改过昵称,檀兮尔永远是檀健次,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11

 

 

金世佳最后一次见到兮尔是临近生日的时候,他又做了场梦,梦里兮尔站在一片金色的光里,顺着他朝向的地方望去,檀健次坐在一张长椅上,一只手捻着麦穗,一只手摆弄着手机似乎在编辑什么。

 

 

兮尔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掏出来划开,上面赫然是檀健次新发的微博。

 

 

“你要看看太阳” 

 

 

金世佳看着檀健次收起手机,久久地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似乎眼角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想要走近些,兮尔却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哥,再见。”

 

 

金世佳猛得惊醒,傍晚十分的太阳正在西沉,思索片刻用浏览器搜索微博界面,分明看见那条微博。

 

 

他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本能地觉得那是兮尔最后的告别,也是最后的机会。抖着嘴唇给檀健次打电话,连夜订了机票飞过去。

 

 

万般不舍,哪怕是在夕阳欲沉时才窥见天光,求神明许他一抹月色,只一次便好。

 

 

他在那片田野的边缘找了间小屋住了几天,金世佳在顺着定位敲开门的时候已然是午夜时分,檀健次被吵醒,揉着眼睛开门。

 

 

金世佳用力喘了口气,几乎用尽所有力气般伸出手把人抱在怀里吻,松开使两人都喘着粗气。

 

 

 

“多多......”

 


“好。”

 

 

不必再多言承诺,金世佳听见他喘着粗气说好,也听见声音稚嫩许多的好。

 

 

怀抱分开时,麦浪滚滚,只有月亮最后一道光躲进云后的背影。

 

 

“兮尔,我抱到你了。”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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